美是阶级 肉身是兵器

孬种守恒定律

*极禹/苏朱/顺航


张极第一视角/全文1.1w+






我想,再来一次,我也许还是会爱上他。




彼时我在地下街工作,和苏新皓朱志鑫一起,在一家小有名气的酒吧,不温不火的搞乐队。


我们几个都是普通人眼中不入流的,大抵是因为我很小就知道自己没什么能耐,于是跌跌撞撞,搞起了音乐。


朱志鑫是我高中同学,我们俩的浪荡一拍即合,开学的第二周,我们一起逃了晚自习去一家偏僻的酒吧唱自己写的歌。他背一把贝斯,我手里拿着被汗水浸湿的写歌词的纸条。


什么,你问结果怎么样?


纸条被我的手汗打湿,再展开已经什么也看不清。朱志鑫的贝斯弹到一半断了弦,于是我们站在灯光下,拘束又礼貌的微笑。第二天被老师抓住,罚我们在班门口站了一上午。


我站得腰酸背痛,也没忘记和朱志鑫掐架,吐他一口口水说都怪你搞砸了。


时至今日我们都成年了,朱志鑫倒成了会写歌的那一个。我说他写的歌有股文人的穷酸劲儿,他说傻逼你根本不懂语言艺术。


十八岁那年,我和朱志鑫双双落榜。本就没打算好好上学,我们租了个上下楼,他住一楼我住二楼,继续搞音乐。


十九岁的时候,他有一天忽然带着一个男生回了家。第二天我们去阳台吹风,我问他怎么回事,他点了烟,沉沉吸了一口,半边衬衫的肩膀滑下去,他一把拽起来,我还是看到星星点点粉红色的印记。


“就......睡了,他说要和我在一起。”


朱志鑫长得实在算是精致,偏偏不喜欢剪头发,半撇刘海软软的耷拉在脑门上,鼻骨高高的耸着,和重庆的山一样锋利。配上他那种莫名的颓废劲儿,当真有些爱情电影女主角的味道。


我皱起眉去看他,可惜朱志鑫总一副淡漠的模样,情绪和烟雾一样转瞬即逝,湮灭在重庆浓重的雾里,看不真切。


“你怎么想?”


朱志鑫撇撇嘴笑了,嘴角勾成两个括号,抽一口烟,悠悠升上天空,缓缓消散:“还能怎么想,相信他呗。”


我注意到他有些悲哀的神色,可惜那时候我不懂情爱。直到现在,我依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相信那个叫做苏新皓的男人,比他还要小些,就因为他一句空落落的承诺,就和飞蛾似的,奋不顾身撞上去。


那个叫苏新皓的人,从那天之后就和我们生活在了一起。我意外的发现他会弹钢琴,于是我们小小的乐队又多了一个人。苏新皓和朱志鑫很恩爱,恩爱到动不动就在我面前撒狗粮,于是我骂着脏话推他们出去,再配上我标准的脏话,妈的,我服了啊,最讨厌秀恩爱的人。


我和苏新皓算是很聊得来,因此他很快的融入了我们这个坏到没边的小团体。我说朱志鑫真幸运,多了个男朋友,还多了个分摊房租的人。


苏新皓笑着说我们帮你也找一个室友吧,说不定运气好了处成对象了。


我摇摇头,说我们这个脏地方,哪来的天使。


苏新皓不是很认同我的话,他靠在原来朱志鑫趴着的那根栏杆上,神色忽然很认真道:“朱志鑫就是我的天使。”


我嘲笑他非主流,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还什么天使什么魔鬼的,幼稚死了。苏新皓没回答我,只说我还没遇到那个命中注定的人。


我叹口气,从二楼的窗台看下去,整个重庆像一座围城,酸涩的,悲哀的,我们拼命冲破的,无数人在外围观望的,湿润而寒冷的城市。我小时候从江苏来,跌进这个盆地就再也没能抽身。


天上凄惨的飘了零星几片雪花,还没落到地上就融化。这几天降温降得厉害,我裹紧了身上的棉服,忽然很羡慕朱志鑫和苏新皓。


他们总是没有理由的信任彼此,就像鸳鸯或者是天鹅,有时让我觉得爱也很简单。我同时也有些嫉妒,朱志鑫这么傻的人,偏偏在十九岁就遇见了爱他的人。


所以我开始幻想我的爱人,会是男孩或者女孩,会清纯或者魅惑,那我呢,会如何爱他,肝肠寸断,或是蜻蜓点水。




周日我们照常去酒吧唱歌,唱朱志鑫写的酸溜溜的歌词。我们下台之后上去了一个小孩,个子大约比我要低半个头,朱志鑫和苏新皓跟他打招呼,叫他小宝。


我问:“你们认识?”


朱志鑫说他叫张泽禹,常来酒吧唱歌,只是我没有注意过。


我凑近后台,看着小孩拿着吉他安静的弹,唱江蕙的《晚婚》。他声音很沉,像一张边角都磨损的老唱片,沙哑地转动着。


他唱“我在等 世上唯一契合灵魂”,我的心脏猛地被戳中,看他穿一件单衣,鼻尖和手指一样被冻红。小舞台上惨白的灯光居高临下地打在他脸上,他像年久失修的洋娃娃,每一个骨节都在叫嚣着快要散架。


我忽然觉得他很美好,连矮了一些的身高和不是很白的肤色,都很可爱。


听他唱歌如同听人讲故事,像溪水缓缓而来,奔腾着,唱着欢歌砸在我心脏上。我讶异于小孩先天条件之好,又惋惜他只能站在这破败的小舞台上,唱歌给一群不知西东的醉鬼听。


唱完歌,张泽禹从舞台一边踩着台阶咚咚咚走下来。


朱志鑫和苏新皓在前面已经走了,我跟在他们身后,将要走出后台的门,被张泽禹拉住了衣角。


他叫我极哥,又小心翼翼说:”阿志哥说你缺个室友。我也想找个室友,可以一起吗?“


我在心里暗骂朱志鑫,却下意识从喉咙里”嗯“了一声。我不觉得和一个小孩做室友会是一件坏事,即使我根本对他一无所知。


我觉得自己有些了解苏新皓对朱志鑫的信任了,大约是这小孩看上去太人畜无害,两个人中,我更像是那个霸凌或是杀人放火的。


我甚至不知道他真实的年纪,或许他比我还要大上一些也说不定。


张泽禹傻傻地跟着我走了,总落我半步,不愿和我一同走。我放慢脚步去等他,他却总是踩着我的半个影子,低着头跟在我身后。


真像小狗啊,我一边笑,一边四下在周围寻找着。我莫名很在意他通红的鼻尖,觉得他一定是冷坏了。


终于在灯火阑珊的街角找到了一个卖烤红薯的阿嬷,掏了钱,她从里面掏出一个浑圆的红薯,在寒夜里冒着热气递到我手上。


我转手交给张泽禹,在小孩诧异的眼神中道:“你看上去挺冷的,拿去捂捂手吧。”


于是张泽禹抱着暖烘烘的红薯,依旧在我斜后方跟着我走。我感觉天气很冷,全身又好像被火燎过似的发热,我想着,这下手指尖再也不会冷了吧。


走到楼下的时候,苏新皓恰巧趿着拖鞋从楼道里出来。意味深长的和我打完招呼又去叫张泽禹,我看见小孩很乖巧的转头,又听见苏新皓打趣的语气。


“张极,你对小宝挺上心的啊。”


我不知道他为何一眼看穿是我给张泽禹买的烤红薯,直到很久之后苏新皓给我形容那个夜晚,说我的耳朵红得要滴血,他说张极,从我认识你开始,你只有那么一次,完整的和别人暴露你的害羞和紧张,从那一秒开始我就知道,张泽禹就是你的天使。


我的确是个不常表露情绪的人。朱志鑫很聪明,也与我很相似,我们俩之间很长一段时间的沟通都是靠意会,因此我们也逐渐习惯了戴面具。可是不知为何,我觉得面对张泽禹时,我需要拿出一点真心来。


或许是那天的烤红薯太热了,也或许夜色太浓重,重庆的雾气太深,我好像看见张泽禹咧开嘴角,低着头轻轻地笑。




张泽禹没带什么行李,于是我作为主人,很愉快的给他介绍了我的一亩三分地。这屋子绝对算不上大,在我的精心“整理”之下甚至显得有些小,但我看出张泽禹并不介意,于是慷慨的让给他主卧,自己搬去了常年积灰的客卧。


张泽禹睡得很早,看得出他很累,什么东西都没收拾就睡着了。我看见占据他背包大半的是一把吉他,下意识把他归为了和我们一类的人:为了音乐颠沛流离的人。


可我下意识认为他与我们又很不同,就像我,可以为了一块面包和便利店老板大打出手,朱志鑫可以在饭店见义勇为,和毛都没长齐的扒手1v1,苏新皓甚至也在KTV因为一个碎掉的杯子和老板干了一架。


可我觉得张泽禹不会。


我忽然想起苏新皓的那套理论,张泽禹或许就是天使吧。只是我也没想到,重庆最逼仄最黯淡的角落里,会有这么一个鲜活的少年。




第二天起床已经到了十一点,张泽禹在房间练吉他,声音影影绰绰从房间里传出来,并不清晰,却意外的好听。他小声的唱着,不一会我就听出来,是莫文蔚的《阴天》。我不解他为何钟爱女歌手,又觉得很适合,他唱着婉转而哀伤的女调。


他吉他弹得很好,起码比我这个半吊子好得多。也是因为他,我才认真去听了这首歌的歌词,写着“爱情 究竟是精神鸦片 还是世纪末的无聊消遣”。


我寻找着理由,最终看见自己很久没有用过的烟盒里,孤零零剩下一支烟。我扔进垃圾桶,心脏为此小小失衡了一秒,随即安慰自己道,换他一起出去的机会,还是值得的。


我小心地敲开了张泽禹房间的门唤他,说:”嘿小孩,要不要陪我出去买烟。“


张泽禹似是听出我句末的句号而非问号,把吉他放在床上,拽起外套跑了出来。


可惜我们下楼的路上遇见朱志鑫,他看上去很着急,对我说航子和人打起来了。我脑中空白了一秒,然后瞬间想起,左航,那个和我们很久不来往的,张峻豪的男朋友。


我记得当初张峻豪很愤怒,他觉得是朱志鑫抢走了左航,于是撂下一句狠话就毅然决然的离开。朱志鑫那时很悠闲的坐在墙根边抽烟,笑张峻豪太年轻太莽撞,他忘记自己憎恶同性恋如仇的母亲,忘记左航曾跪在他母亲面前任她骂。


朱志鑫自诩活得清醒,弹了弹烟灰眯起眼说他不久就会回来,这也是他这么多年做出唯一不准确的预言。


我们都没有想到,张峻豪和左航,私奔了。


自那之后我和朱志鑫都没了两人的消息,朱志鑫终于明白他需要的是一个解释,而我们都明白,左航身上的压力远远比张峻豪多得多。他年少成名,跟个男生在十几岁的年纪纠缠不清,被告知父母又委曲求全的解释,就像他自己在亲手断了自己的后路。


可我们同时又都知道,左航生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。他可以写自己想写的歌词,拉出他的歌,半壁江山是自己的天马行空,剩下半壁是随心所欲的diss和diss back。


自从十七岁遇见张峻豪,他俩从骨子里的疯劲儿火辣辣的戳穿彼此,于是他们成了整个高中里最不顾一切的情侣。


碍于左航的身份他们谈着地下恋,我也曾很羡慕他们,无所顾忌,做真正潇洒的年轻人。他们会在隐蔽的楼道角落接吻,吻起彼此像打架,分离时咬破了彼此的嘴唇。


他们会一起写一首直白又讽刺的歌曲,一边抨击这个社会的畸形一边抱怨命运不公。我有时觉得他们的才气是超过我和朱志鑫的,最重要的是他们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,不喜欢的人就写歌骂他,看不惯的事情就直接写出来。


后来毕了业,张峻豪家里知道了他恋爱的事情,在看到左航的那一秒,火星撞地球似的爆发了一场战斗。我想,或许张峻豪的性格是遗传了他的母亲,死活也不同意,两人就这么僵持着。


直到左航卑躬屈膝的道了歉,差点被狗仔拍到曝光在网络上,张峻豪的家人才渐渐没了声响。纵使左航一身傲骨被折了个精光,他依旧成日说着张峻豪的好,我们都说他被张峻豪下了迷魂药,他说要不是为了爱,傻逼才这么憋屈。


后来,他和朱志鑫的关系逐渐好了起来,哦,我忘记了说,朱志鑫的家境那叫一个好,只是高中的时候忽然没落,听说亏了很多钱,朱志鑫也才和我混到了一起。


左航成夜成夜找朱志鑫倾诉,我逐渐在他脸上看不到当初的那种意气风发了,但幸好,张峻豪还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。


我有次笑着打趣说你俩越来越不像couple,航子你倒像顺子他爹。


左航笑起来眼皮弯成三道褶皱,像一个永远无解的迷宫,他说:“让他继续无所顾忌就好了,我年纪本就比他大,考虑多一点也是应该的。”


“只可惜,我有时也会怀念那时候的不顾一切。”


朱志鑫让他选好了路就不要回头,左航只说他这辈子做过永远不会后悔的两个决定,一是出道,二是爱上张峻豪。


“他们不都说什么所爱隔山海,山海皆可平吗,其实我和顺子也一样。只是山要高一些海要深一些,无所谓,我一个人跨就够了。”


朱志鑫那时候总笑他恋爱脑,直到遇到苏新皓。我记得一个很普通的下午,我们走在去酒吧的路上,朱志鑫忽然对我说:“我现在忽然觉着航子活得那才叫做通透,傻子才管什么伦理道德阶级差距,爱上一个人的时候,天塌地陷,你都愿意给他扛着。”


我问他是不是和苏新皓吵架了,怎么跨界干起了鸡汤大师的活儿,他摇摇头,只是神色很落寞的走在我身边。





我最后就还是心软了,决定和朱志鑫他们一起去看一眼左航怎么样了。我看见张泽禹站在我身后半步远的地方,鹿尾眼可怜地耷拉着,不知所措的眨了眨。


我知道他还没有将自己划入我们这类人的范畴,对他道:“小孩,走,一起去。”


他立马跟在我身后一起走了。


我们到的时候,对方的人已经离开了,左航的伤看起来很可怕,半边脸都被血染红。我听见朱志鑫脱口而出:“左航你他妈疯了!要是被人拍到你下半辈子就完了你知不知道!”

左航很勉强地笑起来,牵动脸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扯开来,他皱了皱眉头。我看见张泽禹一个人往旁边走过去,回过头问他怎么了。


“那边有个药店,去买点纱布和酒精紧急处理一下。”


我感叹小孩思虑如此周全,同时心里暗暗比较,如果我受伤呢,他也会第一时间帮我买药吗?“


张泽禹付了钱,和我并肩走出了药店。我记得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走在一起,以前总是一前一后。我想了想,言简意骇的把左航和张峻豪的情况和他说了说。我没讲最让人痛苦的那段,左航跪在门前,之后他们私奔,只说后来两个人就离开了。


张泽禹抬头看我,笑起来苹果肌像塞了两颗鸡蛋,鼓鼓囊囊让人想捏。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听出这是东北的口音,小孩头发盖住半个眼睛,眼尾乖巧的弯下去。


我听见他很小声地对我说:”极哥,不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的。我帮你们,只是觉得你们不像那些人说得那么坏,那么不可理喻。你,阿志哥和苏哥都很好,所以我相信你们,也相信你们的朋友。“


张泽禹说自己以前学医,三下两下把左航的头包成了白色的石头。张峻豪垂着头,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沉默,一句话也不说。我几乎是当即就想到,不能让他俩就这个样子暴露在阳光下,于是叫张峻豪扶着左航,回到了我们小小的出租屋。


张峻豪一路上都很严肃,我尝试和他开玩笑,他也一言不发。我几乎是那时就百分之百确定了。左航打架,肯定是为了他。


其实我挺喜欢张峻豪那种自由的生活状态,可我知道自由也不是那么容易。就像左航也想要自由,却遇见了比自由更重要的人。


我又想起苏新皓那天上阳台,气愤填膺地说着;这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烂时代。


我此时对此表示双手双脚赞同。


我忽然又想到小孩说自己学医,才发现我真的对他一无所知。可是当他去买药包扎的时候,我又没有来由的相信他可以。我想,这大概就是朱志鑫说的那种,信任。


后来听张峻豪说起他们不在重庆的这几年生活,他到处参加地下的比赛,也算是在地下rapper圈小有名气。没有比赛的时候就去酒吧帮人乐队打鼓,还赚了不少钱。


左航倒是混得越来越好了,常常有演出和节目要参加,常年不着家。张峻豪笑起来像一张惨白的纸,他反复重复着我们很幸福很幸福,但还是忍不住笑着笑着就流下了眼泪。


我很少看张峻豪哭,更少见左航哭。他们俩莽撞的青春,在我看来是美好而梦幻的,我想他也这么觉得。


直到那些柴米油盐的事情突如其来的进入他们的生活,迫使他们长大,成熟,从少年一夜之间成为大人,曾经那些浪漫又美好的事情,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。


张峻豪的眼泪流下来,他侧过头擦了擦又笑起来。我们需要太多太多时间,才可能撬开他们长久的故事中的一角吧,就当作一种恩赐。


我和朱志鑫劝着他俩在我们对面租了房子,于是好像一切都回到了高中的时候,我们四个孬种,只不过多了两个人。


我问张泽禹愿不愿意来和我们一起搞乐队,我看见小狗的眼睛迅速的亮起来,好像都能想象到他在摇尾巴的可爱样子。他说自己的梦想就是搞乐队,以前羡慕我们,现在更是。


我问他为什么喜欢乐队,他说曾经喜欢beyond,喜欢五月天,觉得搞摇滚的男生贼有魅力。我问他那我呢,没想到把小孩搞红了脸。


我看着他语无伦次地比划着却说不出话,耳朵尖红得厉害,很久才小声说:“特别帅啊。”


我下意识问他:“什么?”


“我说极哥,你超帅。”


小孩把自己关进房间,却没来得及看到门外我的手指和耳朵,也火辣辣的烧起来。


我以为小孩喜欢女歌手,喜欢莫文蔚,王菲和江蕙,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要唱五月天。他说自己最喜欢的歌是《盛夏光年》,我问他知道这首歌是讲什么的吗,他没正面回答我,只是装作没听见。


我知道他肯定知道的,因为很久以后我又一次问过他。于是我也没再问下去。我找到左航,问他要不要一起搞乐队,被他爽快的答应了。临走前张峻豪拿出自己的粉色鼓棒。直到现在我依旧觉得这个颜色骚气满满。


他有些遗憾的低下头摩挲着鼓棒道:“鼓卖了换钱去了,鼓棒我留下了,给自己留个念想。”


我记得他粉色的架子鼓,高中时他爱不释手。我突然窥见张峻豪的青春,发觉他也在一点一点剜掉自己的为所欲为,逐渐变成了我们当初最不想成为的样子——一个忙碌而平庸的大人。


晚上一起去了原来那个酒吧,唱《盛夏光年》。我没想到小孩的电吉他比吉他弹得更好,他的琴身是红黄渐变的,我第一次知道他也那么自由自在。


一首歌,不到五分钟的时间,小小的舞台上挤满了人,蓝色的灯光倾泄下来,像漏色的颜料瓶。我看见自己的睫毛和手臂都被染成蓝色,像天空一样,淡淡的。


我忍不住转头去看张泽禹,他的头发依旧软软的,低着头,从侧面可以看到他耸起的骨珠和肩膀,在秋冬款的厚衣服之下也显得很清瘦。


我感觉自己找回了高中时候的感觉,傻愣愣的,只是憧憬着舞台。即使现在我们很贫穷,我的合成器,苏新皓的电子琴和张峻豪的鼓都是借来的,但我感受到很久没有过的快乐。


我相信他们都一样,因为我们是最懂彼此的孬种。




冬天就那么匆匆的溜走了,我给小孩买了一柜子衣服,告诉他把这里当作自己家,他傻傻地笑,好像没有烦恼。


初春的时候,朱志鑫和苏新皓大吵了一架。具体内容我们并不清楚,只知道整个家都快被他们俩折腾完了,朱志鑫彻夜的吼叫和哭喊,终于在第二天早上摔上门,离开了这个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地方。


他哭了一整夜,两三点的时候张泽禹抱着被子偷偷溜进我房间,挨着我睡下。我恰好也没有睡着,就哄小孩似的把他搂进怀里。


他的头埋在被子里。说话的声音经过固体显得闷闷的。他说:“极哥,阿志哥会离开吗?”


我说不知道。


“爱情究竟是什么东西,为什么他们可以爱起来不要命,也可以吵起来不要命。”


“我记得阿志哥说,他这辈子最爱苏哥。”


我揉他的头发,像摸一只受伤的小狗。他的头凑进我的怀里,呼吸打在我的心口上,搔得人痒痒的。他的脊背还是很薄,隔着被子也会被骨骼硌着。我忽然很后悔让他和我们呆在一起,他应该活在阳光下,而不是被情爱纠葛缠住了手脚。


“对每个人来说,爱是不一样的。”我想了很久,终于回答了他。


我听见张泽禹均匀的呼吸,他已经睡熟了。楼下打碎了一个花瓶,像是对我不知所云的回应。朱志鑫对着苏新皓大喊你根本不爱我,而苏新皓沉默着不回答。我捂住张泽禹的耳朵,看着他安静的睡颜,睫毛和呼吸一同轻颤,薄得像蝉翼,轻得像云朵。


我没来由的想到苏新皓说朱志鑫是他的天使,对啊,不属于他的天使总是会逃走的,留也留不住。


我很早就知道,朱志鑫不会属于任何人,他太自由了。




乐队做了大半年,写的歌数十首,大半是我与张泽禹共创。小孩很有天赋,他擅长写旋律而我填词。我有时候会想起朱志鑫,他的词写的比我好多了,可惜他已经离开很久了。


苏新皓自那天之后总是窝在天台上喝酒抽烟,记得就是在那个地方,朱志鑫拽起滑落的衬衫说相信他呗,苏新皓盯着我很认真的说他是我的天使,而如今,酒精和烟尘,分不清那个更加厚重刺鼻。


他从不说起朱志鑫的事情,因此我们也不过问,就任凭他糟蹋自己的身体。不是我们不想问,而是我清楚的知道,爱是一道永远的无解命题,旁人看得再清晰,也要故事中的人自己摸索,才能找到出路。


只有左航常去找他。


我说不清楚他和左航是什么关系,但好在我认为他面对左航的时候,总算能说几句实话,而不是一味的重复我没事,我很好。左航总是对所有事情看得很透,张峻豪说他适合改行当心理导师,左航笑着摇摇头说:心理导师哪有偶像来钱快。


但在这件事上,我还是对左航说,别拉他,要让他自己走出来。


是了,有些事情得要他自己脱离,才算真的放下,旁人说的再天花乱坠,也改变不了他。


从我遇见苏新皓的那一天开始,我就知道他会是这样的人,一条路摸黑也要走到底。


即使我们不知道他的出身,他的家庭,他的过去和他的未来,但只要他愿意孤注一掷,我们永远敞开着大门欢迎他的到来,无论未来何去何从。


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早已经不再孤单,就算被全世界抛弃,背叛,我始终相信身后那个傻兮兮的小孩会相信我。就像我也同样相信他,就像当初的朱志鑫和苏新皓。


于是我对苏新皓说:“命运是个轮回,每个人把每件事都经历一遍,才算真的长大了。”




我和张泽禹逐渐熟络起来,小孩看起来呆呆的,实际上不算笨,反而很聪明,对于我们这群人的关系他从不过问,却自己也能猜个七七八八。唯独对于我,他总说看不透。


我摇摇头,说我是很好懂的人,没什么特别的经历,人也不疯魔,普通到有时候都会羡慕他们,有什么看不透的。


小孩说,不一样,你和他们不一样。


“能有什么不一样的?”


“你很特别。在我这里,独一无二。”小孩很认真的盯着我看,我一时间被他的话搞得不知所措,他总是这样,聪明又莽撞,想什么就说什么。


我总觉得我们的关系,在室友和朋友之上该更进一步,却总是由他来打破这个平衡,向我迈进。


我于是问道:“张泽禹,我在你心里,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

“很蠢的人。”


“明明我都走了那么多步了,还是一点都看不出来我喜欢他的傻子。”


我忘记开房间的灯,于是在幽暗的客厅里,他的头发遮住眼睛,眼神像一把明晃晃的悬刀,坠落在我心脏上一厘米。他的鼻子真的很好看,像山峦,像我第一次见到他,就扎在心里的一根刺。


我忽然明白,之前的所有暧昧不明,都是来自于我心里的独角戏,我早知道自己沦陷却迟迟不愿承认,一拖再拖。我对感情一窍不通,情窦初开和一见钟情像是电影里的故事,我从没有想过,有一天落在了我的头上。


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,脑子里一瞬间清醒又混沌,搂住他的后腰吻上去。他多纯粹,连躲都不会躲。浅尝辄止的一个吻,却像绵羊的眼泪,软绵绵轻飘飘的落下来,让人摸不着头脑。


房间里只有窗户透进来的稀疏月色,亮而薄,细纱似的飘进来,打在地板的沟壑里,静静的流淌。黑暗中,眼睛失去了功能于是感官更加敏锐,他炽热的心跳像要把我撕破,我揽着他,就要把他揉进我的骨血。


他埋在我的颈窝轻轻地蹭,像湿了水的小狗,全身都颤抖,只有眼睛亮亮。我揉他脑后细软的黑发,说小孩,明天去剪头发吧。他闷闷的嗯了一声,便不再回答。


一个拥抱绵长而柔软,他的呼吸绕着我,把我缠成未破茧的蛹,只能呆呆站着,什么反应也没有。他的手搭在我的腰侧,还温热着,顺着衣服的材质一点点渗透,传递在我的皮肤上。


于是我们在一起了。那年秋天的末尾,左航独自去了北京参加节目,昔日热闹的出租屋一下子空荡起来。苏新皓再也没去过酒吧,只是每天躲在出租屋,不知道在做什么。他整个人都变得沉默而颓废,就好像失去了朱志鑫,真的好像失去了他二分之一的灵魂。


我们这群人就是这样,你可以来,可以走,不需要理由,也没有什么原因。


张泽禹时常问我:“阿志哥去哪了?”我只能摇头说不知道。他于是自己断言:“苏哥肯定要去找阿志哥了,他还是爱他的,阿志哥说错了。”


我揽住他的脊背,只说不知道。


“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?你们不是好朋友吗?”张泽禹问我。我觉得他实在傻得厉害,哪有人心甘情愿被困在这个阴暗的世界角落里,偏偏他要打破砂锅问到底,我只能回答,爱的时候,人做事是不讲道理的,恨也一样。


“哦。”


小孩到现在依旧不明白,什么是爱。




过年前后张峻豪来找我们,问我们能不能一起去北京,和左航一起过年。我欲拒绝,却被小孩抢了先,他答应了张峻豪,在我没来得及反驳的时候关上了门。


“为什么要答应他?我们俩一起过节不也挺好的吗?”


“不为什么。”小孩拒绝回答我的问题。


“什么意思?”


“顺子很爱航哥,所以没有原因。你说过的,爱的时候人不讲道理。”


我揉揉他的头,看在小孩的面子上,答应了这次远行的要求。


于是我,张泽禹和张峻豪,三个人背着三个背包,在寒冬里去到了陌生而遥远的北京。这是我和张泽禹一起度过的第二个春节,而张峻豪和左航,距离他们回到我们身边,也已经过了一年多。


我一边感慨时间流逝之快,一边庆幸张泽禹还在身边,生活也不算太坏。


我们到达北京的时候,离春节还有三四天。于是我们决定去探探店,等到春节那天,再给左航一个惊喜。其实我们都是来自小城市的人,没见过外面的风景自然好奇得很,乡巴佬似的,看见什么都新鲜。


张泽禹戴着围巾,半张脸藏在围巾里。每到冬天他的脸就冻得通红,我忽然想到,我们第一次遇见,也是在冬天。


我叹口气,呼出密密的水雾就形成一小片湖泊。张泽禹转过头问我怎么了,我看着他的眼睛,忍不住吻他的眼角,说:“小孩,我们一起度过一年了。”


张泽禹笑起来眼睛弯弯,睫毛上白白的起了冰晶,显得脆弱而美好。我拿手捂住他的脸,温度顺着皮肉渗进他的双颊,他说极哥,提前祝你新年快乐。


“小孩,新年快乐,每天都快乐。“





除夕那天晚上,张峻豪一个人去宾馆里找左航。我和张泽禹最后还是决定吃一点有家乡特色的事物,于是去一家火锅店订了位子,早早的等着。


大年夜的火锅店冷清到连服务员都没有,张泽禹趴在桌子上快要睡着,我一把搂起他说桌子上脏。张泽禹靠着我的肩膀抬头看着刺眼的白色日光灯,摸了摸心脏。


“极哥,阿顺他们怎么还不来?”我低头看小孩闭着的双眼,睫毛像马鬃,即使我未曾见过飞驰的马依旧这么觉得,簌簌的,扑闪几下仿佛要掉下月光。


电话适时的响起来,张峻豪的声音被淹没在海水里,悠悠的晃荡,遥远而朦胧,在屏幕前裹了一层水。他叹口气说你们别等我了,先吃吧,我欲和他客气两句,听见他深吸一口气,说不好意思连累了你们,我说哪有,这趟我们很开心。


“那就好。”张峻豪也没有多废话,匆匆挂了电话。我下意识觉得他和左航出了什么事,又不想让自己的担心成真,心不在焉的继续涮火锅。


小孩实在聪明得很,我早就说过,我什么也瞒不住他。他看着我,眼神幽幽,将我的肝胆脾胃肾一一拎出来好好审视,我心虚不敢看向他,他立马察觉出事情不对,问我张峻豪出了什么事。


我没法回答他,只好沉默。


张泽禹忽然抬起头,说:“北京是大城市,航哥在见识了这个世界最美好的样子之后,怎么会愿意回到我们那个蛮荒之地。"


”他要是走,我也不会觉得惊讶。“


我一时间愣在原地,刚涮好的毛肚从筷子间滑落,在番茄汤里溅起水花,短暂的掉入沸腾的漩涡,又默默沉没。


”张极,我长大了,我知道爱其实没有那么伟大。大人不能只做梦,大人要生活的,他为什么抛弃纸醉金迷的生活和阿顺在一起?你们说因为爱。可是爱是会消失的,就像阿志哥和苏哥那样,没了爱,他们之间巨大的物质鸿沟谁来填满?阿顺吗,还是航哥?还是你,或者我?“


”其实年前航哥就给我说了,他来北京,就不会回去了。“张泽禹低下头,头发盖住他的眼睛,我并不清楚他的表情。


我忽然明白,他本就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,其实他什么都明白。沉沦,背叛,离别和形同陌路,其实都是世间的常态。


我的喉咙有些干涩,眼眶却湿润,我看着张峻豪和左航一步步走到一起又分开,说不清什么滋味,大概还是为他们惋惜吧,明明都向彼此走了那么久,最后还是背对背离开了。


火锅沸腾着,在零下十几度的北京制造出小小的一片湖泊,红油汤是落泪的心头血,不停沸腾,不断死亡。我和张泽禹沉默着吃完了火锅,沉默的回到宾馆,沉默的像北京的夜晚,不让放烟火,于是安静得可怕。


滴的一声,宾馆房门大开,门里是黑暗,还有灯火阑珊的街道,在飘窗上倒映出彩色的影子,愈发朦胧。我俯下身去吻张泽禹,被他偏着头躲开。他反过来抱住我,搂我的腰搂得很紧,像抓住救命的稻草。


我同他想着一样的事情,心破碎了一地。我无法形容自己看着身边人纷纷离开的感想,又害怕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。我并非不相信自己的感情,更不会质疑小孩的专一,只是心碎,感觉我们走的每一步,都踩在了彼此胸口的玻璃渣上,血流了一地,而我们涕泪横流。


我说小孩,我不会走的,张泽禹在我怀里点头。他的双臂像藤蔓,把我拉下泥沼,问我何去何从。我知道自己长在重庆最偏僻的角落,不舍得带他下去,又渴望一同扎进生活的洪流,同舟共济,同甘共苦。


那一夜,我们双双无眠。


第二天便一同回了重庆,在桌上留了字条给张峻豪,一次性交清了三年的房租,看着破烂而狭窄的出租屋,我第一次没有了怀念的感受。我知道这里太冷漠,他听得见朱志鑫的哭喊却无法等他回来,看得见左航失望后离开却无法留住他的脚步,如今他送走我们,相对无言,也不做挽留。


我记得昨夜,北京的小旅馆里,半夜的月光照在落地窗前白色的纱帘上,张泽禹背对着我,说:“极哥,我们去环游世界吧。”


我收起张泽禹的电吉他,整理好一沓我们写过的歌词,最底下的已经泛黄,是朱志鑫写的,他的字柔软而纤长,那时他最幸福的时候,写的歌词都冒着粉红色的泡泡。我一同收起来塞进背包,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想起他,之后的日子里,我再翻开这张纸,只剩下对时光和青春的无限感慨。


把粉红色的鼓棒还回对面,对面的一个卧室早已经空荡荡。我们早该料到他的离开,却固执的把爱放在生活之前。明明主人之一早就离开,我却莫名其妙,总能在这间屋子里,找到两个人生活的痕迹。


小孩交完了钱上楼来找我,面对着隔壁只看了一眼就匆匆挪开视线。我知道左航早就与他坦露,也知道他这几个月的纠结与无奈。我们又回到了故事的最开始,四个孬种,一个不多一个不少,时过境迁,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,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

如今我们的离开,也预示着这一场闹剧的落幕。之后大家又变成了平行线,各自度过各自的人生,年轻时的那些过往,也全都变成了真假莫辨的故事,不知何去何从。


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,但是还是要祝福你们平安喜乐,万事顺意。


重庆的山太高,太潮湿,笑声传不出方圆几里,泪水只能蒸发进入空气,于是太薄情,太脆弱。今天我们终于离开,过往的一切,就让他埋在土地里,别再想起。








—END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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